槐花说的傅阿云是百花里前头葫芦巷陈家工坊新招进来没两个月的织工, 今年还不到十四岁。
因有一张巧嘴,傅阿云在工坊的老板娘陈赵氏面前也有些脸面。将她姐妹引到陈赵氏面前说明来意,陈赵氏很爽快地答应以三两银子一架的价格, 叫来两个帮工, 替她将织布机抬回自己家。
曹三小姐一直跟在她身边没出声,时苒抽空看她一眼,只见她视线微垂, 黑黝黝的眼睛静静地,在看脚下流淌的河流。
时苒心中微凛,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笑着走到河流的那一侧,同曹三小姐道:“你看我们是先回去,还是再去旁处逛逛?”
曹三小姐望向她们的小院,时苒便知道,她是想回去了。
织工们按时苒的要求将织机在堂屋摆放好, 很快告辞离去。
槐花早憋了一肚子话, 此刻屋里只剩下自己人,忍不住抱怨开了:“这么破旧的织机, 怕是用不上两回就要散架,您买它干嘛使呢?三两银子, 大半年的房租没了。”
时苒从厨房找来两块抹布,跟她一人一边细细擦拭:“你看着旧,不过是有些地方叫虫蛀了,我瞧着主体没什么问题, 叫木工来更换些零件,马上就能用上。若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陈娘子也不会舍得这么便宜处理给我们不是?”
“那这个机身也太大了吧, 以前咱们家那台织机就不小,现在这台比那台还大,到时候咱们还跟在老家一样,你织布我就只能站边上给你递梭子?”
照理她们自家织自家用的土布用不着那么大的织布机,但那年也是常姨奶奶遇到一个要把铺子盘给别人的布庄,只用二两银子就搬回一台织机。等到手后才发现,布庄的织机都很大,能织四尺长的布,她一手织着布,手就够不到梭子了。这台织机比那年常姨奶奶搬回来的还大一些,至少能织宽五尺的布。
想起那段织布为生的年月,槐花打心眼里觉得烦恼:“常姨奶奶那时候是觉着咱们姑娘家得学织布,才叫我们织了两年多,可现在我们不用织布也能养活自己。妹妹,你真不再想想?”
时苒找了把凳子试试高度,笑道:“行了,我知道你不乐意给我递梭子,我换个人来帮忙。三姑娘,你来帮帮我,怎么样?再叫这丫头念叨下去,我耳朵都要生茧了。”
槐花立刻不作声了,悄悄瞅着坐在紫藤架秋千上荡去荡来的曹三小姐。
曹三小姐不知道听没听见,反正她也没出声。
两姐妹习惯了她经常说话不给回应,商量着织布机收拾完了,去哪里买些棉线回来。
槐花说:“你看这个梭子是不是劈了木头茬子?得找陈娘子换一个好的回来。”
时苒摸了摸,听见屋子外头有人说话。
是陈牙人的声音:“姜大爷,您看这里头的房子,跟隔壁一模一样,您要是住在这,想进城出城都方便。”
“再进去看看。”
竟是姜益在隔壁看房子!
槐花忙去看了门,招呼那主仆两个:“怎么,你们也要搬过来住吗?”
“我们少爷说,以后说不得要经常往来杭州,得找个落脚地,正好住在隔壁,也好照应小姐。”来福在外头说。
时苒忍不住走到院子里听隔壁说话,没过一会儿,陈牙人就跟姜益谈妥,姜益用四十两银子,把隔壁院子买了下来。
“槐花姐姐,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呢。”来福欢喜道。
槐花也很开心:“是啊,都是邻居了,你问问你们公子,要不要进来看看三姑娘。”
“等去牙人店里办了契我们就来。”姜益在外边说道。
时苒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去厨房引燃了灶火,将小风炉提到了院子里。
风炉上的第一锅水烧开没多久,姜益主仆俩来了。
他神色严肃,叫姐妹俩把曹三姑娘扶出来。
“表妹,姑妈今天早上已经走了。”姜益看着曹三小姐的眼睛,小心观察着她:“临走前,她叫我转告你,叫你忘了以前的事,往后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
曹三小姐偶人一般,无知无觉。
姜益担心地看了眼时苒,接过她递的杯子,一口将茶水饮尽,什么味都没尝出来。
这段时间,他为了不刺激曹三小姐,一直没怎么来百花里,此刻见着她,有些吃不准她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
时苒问他:“你们家姑太太就说了这些?她有没有其他的安排?”
“有的。”他掏出个匣子打开,取出几张纸,道:“这是三千两银票,还有近郊的一个小庄子,还有三个铺子,说是都给了表妹。曹家在杭州没有多少人脉,姑妈匆促间只给你置办了这点产业,表妹,若是你不够使,再同我说,我再给你想办法。”
姜益简直是把这辈子的耐心都用在了跟曹三小姐的这场对话中,可对方仍然垂着眼皮,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他有些着急地凑近她一点,但他刚一有动作,曹三小姐猛地往后一缩,吓得脸都变白了。
时苒忙同他道:“你别着急吓着她。曹夫人走之前,就没说要来看看三小姐?”
姜益这才道:“她说现在她身边的人,谁也不敢信,万一她来了,再引来曹有德那样的人,表妹这回定是有死无生。”
来福也在旁边绘声绘色地补充:“表小姐,你是没看见,姑太太这几天日哭夜哭,大夫都说,若她再哭下去,眼睛就要瞎了,可她想起来就哭一场,我听姑太太身边人说,她这几天天天抱着你的衣裳才睡得着觉。她走之前,还抹着眼泪一个劲跟我们少爷说,对不起你,没护好你。”
曹三小姐的眼珠动了动。
时苒给槐花使个眼色,槐花拿着那几张契纸念起来:“来福,你们姑太太可真用心,这几个铺子都在涌金门,也是城中难得一见的旺铺。”
来福抻着脑袋看过去,跟她一唱一和:“是吗?我还没问呢,真是涌金门啊。三小姐,你知道涌金门在哪吗?出了涌金门就是西湖,那一带景致可好了呢。现在是三月份,白堤上柳芽抽穗,满城的仕女读书人天天都去那踏青泛舟,又热闹又雅致。”
曹三小姐抬起眼皮:“带我去看看。”
众人大喜:这可是曹三小姐这段日子以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当即槐花指挥来福去套车,时苒回房抱了两身衣裳和披风,带着风炉,小篮子,几样炊具和瓷碗瓷碟,扶起曹三小姐驾车直往涌金门西湖去了。
路上几人停了车,买了些踏青吃的小点心,还买了德化叫花鸡,炸响铃等荤食,预备学着那些本地姑娘们一样,在西湖边寻个景致好的地方吃吃喝喝。
一切准备停当,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涌金门。
几人一路打听过去,找到了曹夫人在涌金门买的三个铺子。
一个是做伞的,一个是酒楼,还有一个是糕饼铺子。
这几个店都是人来人往,生意很不错的旺铺。曹夫人这么短时间内拿下来,想来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曹三小姐一一看过来,也没怎么说话。
但她愿意出门,就已经是谢天谢地,几人不好逼她,看完店就说上堤上去看看。
这一日凉风习习,头上的太阳也不冷不晒,这样的天气正适合踏青。时苒望着西湖上那些雕梁画舫的舟船,暗暗羡慕,但想想旁边这个曹三小姐,决定这段日子都得远离水边。
时苒几个混在一群出门游玩的男男女女中,半点都不扎眼。
她看曹三小姐走得额角见汗,气喘微微,忙叫住他们,说道:“找个地方歇歇吧,先吃点东西。”
他们学着那些本地人,一块布帛铺在堤岸的草地上,一样样往外拿东西。槐花指挥来福去买柴引火,姜益看了眼安安稳稳坐在草地上的曹三小姐,说道:“我那边去买些蔗浆来给你们。”
时苒摆弄好那套茶具,也习惯性地抬头去看曹三小姐,一眼却看了个空。
她顿时一惊,站了起来,眼错不见,曹三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堤,正站在湖边的边沿上只差纵身一跃!
时苒急得推了槐花一把,姐妹两个此时无比默契。
其实曹三小姐离她们的距离只有不到三米,槐花悄悄跳起来,猛地将她拽住,急道:“三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快回来。”
曹三小姐挣扎着,终于哭喊出了声音:“你放开我,放开!”
可她哪里挣得过槐花,幸好时苒也赶到了位置,她跟槐花两个,一个压头,一个压脚,将她牢牢锁在地上,小声道:“你跟我回去,我就放开你。三姑娘,看看现在,多少人看着你,你要是跳下去,你猜这些看着的人会怎么想你?你那么爱体面的一个人,别叫人笑话你。”
曹三小姐猛地僵住,她不动了,可她说:“可我现在,早就成了别人的笑话。我爹要杀我,连我娘都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姜少爷不是说了?你娘不是不要你,她不还给你准备了后路吗?”槐花不解道。
曹三小姐流着泪,闭上了眼睛。在她最需要母亲的时候,母亲不在。再听到母亲的消息,是三千两银子,一个田庄,三间铺子,从此斩断母女缘分。自己的家不再是家,父亲不再是父亲,母亲,也不再是母亲。
她们这些外人怎么会懂?
“你才多大,就知道活着没意思了?你得活着,才能明白活着的意思。”时苒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人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三姑娘,你没做错事,为什么要去死?”
“我没做错事?可我……”我若没错,为何父亲恨不得我去死,母亲连最后一面都不见我?
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唇间:“那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伤你的人,是杀你的人,你只是一个小姑娘,你有什么错?”
“我没错?”曹三小姐茫然地,不敢置信地问。
时苒坚定地点头:“你没错。”
曹三小姐怔怔望着她,突然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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