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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兮文学 > 宫锁雀翎 > 第58章 058
 
058

梦中是大雪漫天。千里冰封。满目所见,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容凤笙缓缓地走过回廊。

下雪的日子是寂静的,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九曲回廊,廊檐之下,每十步, 便系着一枚铃铛。

但有清风吹过, 那铃铛便摇晃轻响。

随着当啷一声, 她蓦地站定。

容凤笙垂下眼帘,就在面前不远,一棵松柏树下, 跪着一个孩子。

乌发, 雪肤,锦衣。

约莫只有八九岁大。

他耷拉着眼皮,一脸倦怠,没有睡醒的模样。额心正中,有一粒红色的朱砂痣, 这很好辨认, 必是侯府那位素有冰雪聪明之称的, 南阳侯世子,谢遗奴。

她眯了眯眼, 刚想出声, 只听得旁边传来“咔嚓”一声,是积雪压弯了枝条, 重重砸在了小孩的肩膀之上。

直将他,压进了厚实松软的雪堆中。

她吓了一跳。

好一会,方才眨了眨眼,拾着裙摆跳到他身边。

伸手,将他从雪中扒拉起来。

拂落他周身的雪, 拨开他的发丝,露出一张小脸。

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紧紧合着眼帘,长长的睫毛耷拉在眼下,像是一笔浓墨。

满面泪痕,委屈极了的模样。

盯着这张脸,容凤笙有些发懵。

她想过这位小世子的千万种模样,唯独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雪白、精致,雌雄莫辩。

就像是,神明精心捏就的一个面人。

美丽而脆弱。

少女玉指青葱,蹭掉他眼角的那滴泪。

她声音很轻,不忍惊醒这片刻的惊艳,

“你便是遗奴?我听说过你。”

孩子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漆黑的瞳仁含着水光,却满是漠然,他盯着面前的少女,又缓缓移开视线,去看旁边廊下的铜铃。

容凤笙梦到这里,竟是有些怅惘。那个时候的她刚从大菩提寺回宫,以二八之龄,嫁给了南阳侯。

而那个时候的谢玉京,则是个冷冰冰的小玉人。

不知为何,会梦到这样一段往事,容凤笙轻轻叹息。这些时光久远得,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后来啊,遗奴被谢絮送到锦园来,由她教养。

其实容凤笙待他,并没有面面俱到,不过是给他请了武学师父,又多看护着些罢了。

刚到锦园的时候,他浑身都是防备,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他皮肤苍白,唇色很淡,时时刻刻抿得紧紧的,总是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你,却一句话也不肯说。

也不爱笑,就好像一直有很多心事。

容凤笙不明白,他怎么会被养成这样的性子呢?

按理说,谢遗奴是南阳侯府唯一嫡出,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该是天之骄子才对。

后来,有资历老一些的下人同她透露,没有娘亲在身边的孩子,总是要孤僻一些。

若非南阳侯娶了新妇,过几日,他便会被送到城外远亲的庄子里去。只因他出生的时候,有道士测算出了孤星命格,会克双亲。

容凤笙听到这件事,唏嘘不已,幸好,她将遗奴早早地留在了锦园。

云姨娘是遗奴的表姨。

她偶尔会来探望,顺便在容凤笙这里坐坐。

云姨娘与她说过一段往事,是有关遗奴生母的。

江氏,也就是云姨娘的表姐,出身于商户之家,对外称是病逝,其实,一直被谢絮关在侯府的地窖之中,直到前段日子,谢絮才将人放了,驱逐出了京城。

当年她趁着谢絮外出带兵,与人私通的丑事闹得沸沸扬扬,近几年,随着南阳侯身价抬升,此事逐渐不再被人提起。

那女子本名江月珑,是庶族出身,嫁给谢絮的时候,也不过十七。

与彼时还未发迹的谢絮,算是一对贫贱夫妻,只,大抵是受家中教养的缘故,江氏并不同于一般的世俗女子,始终对这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不大满意。

婚后,更是与谢絮诸多摩擦,终日郁郁寡欢。

后来,江氏回娘家探亲,重遇旧时的爱人。

一个眼神、一句挑逗,便惹得情火重燃。

就像很多俗气的话本子那样,江氏与那位旧情人,顾及礼教森严,未敢逾越,可有些感情,愈是压抑,爆发起来便愈是热烈。

这一切,都在郎中诊出,江氏有喜三月之后,戛然而止,

不过,这位江家大小姐,绝非常人。

她用锤衣的木槌敲击腹部,用肚子去撞桌角、服用堕胎的药物,只想将孩子落掉,与心爱的情郎私奔。

江月珑怀抱着一腔坚定的意志。

为了爱情,她愿意做出牺牲。

是江家太宠爱这个女儿,惯得她什么也不顾,一切只以自己的幸福为先。

不过,她伤害的到底是自己的身体,谁也管不着。

可,哪怕腹部一片淤青,胎儿也迟迟落不下来。眼见这小生命如此顽强,江家父母于心不忍,便劝说着将孩子生下。

还起了小名,遗奴。

遗奴刚生下来时身子很差,病弱瘦小,像是一只刚断奶的猫咪。

僧人说他命犯凶邪,要想保住性命,需以辟邪朱砂,在他额心肌肤点上。

后来年岁日久,便长成了一粒朱砂红痣,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鲜红似血。

遗奴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来。

一年过去。

谢絮在恒河领兵,虽死伤惨重,却一战成命。

回来时听闻此事,将人连夜抓回侯府,关在了冰冷的地窖之中。

谢絮从来没有领受过这般的奇耻大辱,其实,他也没想好要怎么处置这个女人,便先将人给监禁起来。

看到那个肖似母亲的孩子的时候,心头涌上的第一感觉,不是欣喜,而是。

厌恶。

这是那个贱人的种,每当他想做慈父的时候,他心里有一道冰冷的声音,便会响起。

宛如一道刺,血淋淋地扎在上面。

容凤笙听得目瞪口呆,在那个时候,她对这些,都没有概念。

对于江氏,她不觉得憎厌或是鄙夷,心里甚至,有些佩服这个江月珑,多么离经叛道的一个女子。

但是想到被卷入其中的,那个无辜的孩子,她又感到一股隐隐的心疼。

云氏却垂目道,“妾身要说的,不是这些。而是另一件。小世子三岁的时候,曾经迷路,不小心进入了地窖。”

“就是,关着表姐的那个地方。”

云氏说这件事的时候,脸色有些莫名的悲凉,“小世子以前不是这般的性子,他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他才三岁。我甚至想过,他是不是晓得,那里面关着的人是他的娘亲,才偷偷溜进去的。”

她轻轻叹息,“因为小世子是很聪慧的,那些冗长的书卷,看一遍就能过目不忘。”

“打小便是口齿清晰,乖巧伶俐,我们这些人啊,都喜欢的不得了。”

云氏的声音,逐渐地低落下去,“我们发现的时候,地上好大一滩血。小世子奄奄一息,喉咙上有一道伤口。”

“旁边,有几块茶杯的碎瓷片,沾着血。表姐坐在一旁,时而笑一声,时而,又挤出几滴眼泪。——她被折磨得要疯了。所以,是表姐用碎瓷片,割了他的喉咙……”

说到这,云氏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停了停,又继续道,“好在,表姐被折磨得太久了,没有什么力气,世子尚有一丝气息,我们连忙请来了郎中。”

“从那之后,世子的性情便变了。”云氏脸色哀婉,

“他醒来之后,变得沉默寡言,整整七年,说过的话不会超过十句。”

容凤笙听得心中酸楚,忽地想起,他昨日,叫了她一声公主,于是询问,云氏顿了顿,忽而起身,行礼道,

“那是侯爷让他来的。只有公主留下他,他才能继续留在南阳侯府。所以妾身恳请公主,暂时庇佑于他。”

容凤笙脸色软和,低声道,“我是他的嫡母,自然是要对他多多上心的,你不要担心。”

帘子忽地被人掀开。迢迢满面慌张。

“不好了公主。世子掉进水池里了!”

“什么?”容凤笙霍地站起。

前脚刚答应了人家的表姨,会好好照顾他,后脚,人就在她这里落了水……

容凤笙都不知,该怎么面对云氏了。

云氏却弱弱地出声。

“这……也是世子的一个怪癖。”

她脸色有些尴尬,“世子好像格外喜欢凫水。不知公主能不能理解……就是,世子喜欢待在水底,以往妾身劝了好几次,都不听。世子出生便有眼疾,世间于他没有色彩,在水下所见,会更加清楚一些。

他待够了,会自己起身的。”

容凤笙扶额,可,这是深秋啊!

罢了罢了之后好好教吧,她连忙跟着迢迢去看,焦急不已,刚走到池边,她便看见了那,被下人救起、躺在岸边的小小少年。

他脸色惨白,湿发黏在脸侧,小小的胸脯不住起伏。

她心高高地悬在半空,刚走近一步,便看见他的腹部破了一个血洞,从中汩汩地流出血来。

容凤笙蓦地惊醒。

她大睁着眼,手指紧紧抓着身下垫絮,几乎痉挛。大口喘气,眼泪流到嘴里,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遗奴。

遗奴。

她喉咙干渴,出声亦是嘶哑无比。

片刻之后有脚步声传来,有人掀开帐子,迢迢的脸出现在了眼前。

“公主您终于醒了!您睡了七天七夜,奴婢还以为……”她抹了把泪,“奴婢这就去请陛下。”

“陛下?”容凤笙浑身一抖,脸色发白,迢迢连忙蹲下身,语气轻柔,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公主别怕,先帝已经薨逝,新帝三天前登基,如今的年号,已经改为了昌平。”

新帝?

容凤笙有些吃力地消化着这段信息。

“陛下。”

忽然,有人缓缓走近,脚步沉稳有力。

容凤笙抬眼看去,一道修长若鹤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一身雪白锦衣,腰背挺直,气度雍容。

他肤色白净,额心朱砂闪烁流华,宛如雪地红梅。

这位年轻天子的容色,是历代皇帝中,独一份的俊美出彩,晔然若神人。

宫女们都不敢直视。

他以前做太子的时候,貌若好女,性情亦是温和,阖宫对他的印象,都是温柔好亲近。

哪里像是如今,光是那般走来,便透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不过临朝几日,便有了这般的威压。

他是天生适合做王者的。

更何况,还有那等骇人听闻的传言。

新帝,是造反弑父,才得到的这九五之位。

那日他浑身的血腥,被不少兵士目睹了去。他们那位用兵如神、无坚不摧的主帅,背着一个女子,从永兴殿中一步一步走出。

他背上的女子奄奄一息,脆弱苍白得像是一张薄纸。

青年负着女子艰难行走,风雪很大,他一步一顿,脚步像是灌了铅般沉重,直到谢星澜出面,他才终于体力不支,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拿自己垫在女子的身下,口中溢出痛苦的闷哼,却将那人护得严严实实。

看着向她走来的青年,容凤笙恍惚间,似是看见了某个人,那个在她心上占据了,极重要位置的人。也曾这样,一袭白衣,款款走来。

温润端方、高雅如玉。

只是,那人的脸模糊不清。

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容凤笙脑袋有些发疼,便止住了,不再深想下去。

她的眼睛,不住往谢玉京的腹部瞟,那视线毫不遮掩,大胆又直白。

看得迢迢的脸一红,忍不住都想提醒一下她家公主,

谢玉京倒是不介意,他巴不得,她的眼睛黏在自个儿身上。

他眉头一挑,脸上扬起笑意。

谢玉京大步走进,将手贴在女子苍白的额头上,眼底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他掌心温暖干燥,贴在额头上十分舒服。

容凤笙不禁眯起了双眼,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也克制地握紧,谢玉京忍俊不禁,她这样倒是少见,忍不住,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而后转头问左右,

“给公主熬的药喝了么?”

迢迢忙端着药上前,恭敬道,

“公主刚刚转醒,还没来得及用药。”

“等等……”

容凤笙忽地仰脸,两条细长的眉,轻轻蹙起。

“你为什么叫我公主?”

盯着女子疑惑的双眼,谢玉京一滞,而后莞尔。

“好,叫你阿笙。”

他的手,抚上她的面庞。

容凤笙不喜欢他这样,那么多人看着呢,却见他很快就松开了手,转过身去。

可,当他指尖真的离自己远去的时候,她心里又徒然涌上了一丝不舍。

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心惊,不由得紧紧盯着谢玉京的动作。

雪白的袖袍滑下,露出修长的手腕,他将药碗稳稳抬起,舀起一勺,凑到她的唇边。温热的勺子轻轻碰了碰她的唇,容凤笙便乖乖张口,将药吞了下去。

药很苦,她的眉心蹙起。

却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不放。

见状,谢玉京将药碗放下,一挥手。

“都退下吧。”

宫人鱼贯而出,迢迢是最后一个,小心翼翼带上了殿门。

谢玉京神色泰然地坐在她的身侧,指尖带着十分的亲昵,抚过她的鬓发,像是爱不释手。

他脸庞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冷玉般的颜色,薄唇微动,

“你睡了好久。太医令说,你可能醒不过来了。你不知道,这几日真是急坏我了。”

他长臂一展,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你睡着的样子很好看。可是,有点太久了。下次不许了。"

他……他怎么变得黏糊糊的,她有点不太适应,侧了侧身,却不知为什么,不想离开这温暖的怀抱,一刻都不想。

忽然,咔嚓一声,容凤笙一怔,低下头看,见一根细细的镯子套在腕上,就像将她彻底地套牢那般。

一端连接着金色的链子,牢牢地扣在床头。

“……”

容凤笙震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29 00:06:33~2021-10-30 23:5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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