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居。夜。
“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家织网。”
孟星澜没空理会陆肇，随口应付他一句，又埋头写写画画。整张圆桌层层叠叠码了几十张纸。
陆肇伸手欲取一张来看看她究竟在干什么，被她快速打了一下手背，不禁有些委屈：“大晚上的不睡觉，写什么呢？怎么还不肯给我看呢？”
“你看不懂，别浪费时间。”她用的全是缩写和指代，除了自己没人能看懂。
“什么叫看不懂，我也读过书的！不就是《淮南子》嘛！”陆肇不忿，觉得孟星澜又跟他生分了。每当她自己打小九九时，就不会全心依赖他，这让他感觉自己不被重视。
他围着圆桌转一圈，发现确实看不懂她写的字，只好放低姿态求教：“娘子，你要结什么网，捞哪条鱼？”
“大鱼名为陆知川。”
摸摸鼻子，陆肇有些尴尬，好声好气劝道：“咱们仨是一家人，有什么话摊开说嘛，何必搞这么大阵仗！”他看孟星澜脸色严肃，心里有些发慌，看样子她很认真啊。
孟星澜终于写完，把笔一丢，提起纸吹气，让它快点干。
其实她今日只想捞一条名为陆知辰的鱼。
“陆……”孟星澜坐下，朝陆肇笑笑，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他？陆大人？大哥？还是听风大公子？”她把“大”字咬音咬得特别重，其意不言自明，她已知道面前这位是“二”公子。
陆肇头大，他就怕孟星澜思考，一点点蛛丝马迹都能被她揪出一长串的推理。
“是是是，我是二公子。”陆肇涎皮赖脸去抱她，又被她一把推开。哀怨地盯她一眼，他只好老老实实回答，“叫他大哥，他是我们夫妻的大哥，是家人。”
“真的是一家人吗？”她转头看看天色，起身去关窗。
“当然是……我们的婚事还是我哥做主的呢，要不然想嫁给我哪有那么容易！这种显然跟国法对着干的行径，只有我哥有胆应承。”
“一家人……”孟星澜沉吟，提问道，“按族谱字辈，陆家下一代是哪个字？”
一把鱼饵撒下。
“你！”陆肇一惊，随即笑道，“你有了？”他立刻扑过来圈揽着娘子的腰，笑得合不拢嘴。
孟星澜笑笑，没否认，也没承认，一字一顿问道：“陆家的祖坟在哪？”
“呃……”陆肇愣住，这又是问的哪一出？
“一般没有家世传承的人，流浪的，或者贱民才会起单字名。你爹有字辈的，你们是知字辈，那么下一代肯定也有字辈。陆肇，祖上何处啊？”
陆肇有些心虚地看她的笑颜，强行镇定回答：“也许是司州，我爹不爱提旧事，也没带我们回去拜宗族祠堂，我不大清楚。”
“呵呵，上次你哥说起祖上，明明说的是禹州。两地距离怎么也得一千里呢。”
“我哥说得对！听我哥的。我……我肯定记错了。禹州，没错就是禹州！”
孟星澜不说话了，微笑着看他。
陆肇则还沉浸在喜悦中，伸手去摸她的小腹。
“阳惠正知，下一辈的字我还真没想过！回头问问我哥，他应该知道！”他喜滋滋地，“没想到我竟比我哥快一步。”
“快一步什么？”她笑笑。
“孩子啊！”
“没有，陆肇，真的没有。”
陆肇的笑容渐渐收住，他略微茫然一阵，终于反应过来，孟星澜又诈了他一次。
她倒着诈的，为了扰乱他的心神，还以后嗣之事引他想歪。
有字辈，说明有家族传承。既然有家族，那么必然有祖籍。他们兄弟俩对祖籍的说辞不一，足以令她怀疑。难道……陆肇咳嗽几声稍作掩饰，又去看她。
“陆知川从未提过禹州，你却改口说禹州。陆肇，大周子民何必隐藏祖籍，除非……”
一室安静。
孟星澜没再说下去，把桌面的纸张按顺序理好，她还有些关节没想通。
“我哥约你明日在崇元寺见一面。”陆肇垂头丧气的，果然她已经怀疑到点子上了。
“相爷不准我出门。”她拒绝。宁可套路二公子，也不愿招惹大公子。
“蔺泽偷偷带你去。”
“不去！”
两人又都不说话了，房内安静得出奇。
她背对陆肇，深深吸口气才道：“阿肇，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这些。”
“你不是都知道了？”陆肇声音低沉，心烦意乱。
“你我夫妻一场，还是想亲耳听到。”
“蓁蓁，这不公平！你和裴相的秘密我可没……事后我还道歉了！”
“你不说也行，今日起我搬去内院住。”说着她就往门边走。
她只跨出一步，陆肇已动身形，率先背靠门框阻拦她。
“不许你去！”他忍住脾气，心里直冒火，孟星澜太知道怎么拿捏他了。
“明日一早，我会当着你的面跟相爷提此事。你如何不许？”嘴角噙着冷笑，她一步不退，依然站在门口。
他又想耍无赖，伸手轻薄，见她的脸色冰冷，手顿在空中一会儿，讪讪放下，知道今天这关混不过去了。
从初见她起，他就隐暪了最要紧的事，虽非有意接近，但这事确实没得辩解。他不仅是楚人，还是探子，此事一旦摆上明面，满门忠烈的军侯世家断不会再允婚事，他们以后──
艰难地咽下口水，陆肇求她：“蓁蓁，你说过的，只要不犯你的底线，你决不会离开我！你可不能食言！”
往常无论他遭遇何种困境，都能沉着冷静地寻找逃生之法。仗着艺高人胆大，他从不觉得这世上还有能困得住他的地方。
只有孟星澜，只要一想到她将离开他，心口就抽痛，像被大锤一下又一下抡着砸，又像被利剑捅穿后旋转几圈，搅得血肉模糊，无法呼吸。
鱼儿钻网了。
她依然严肃：“陆肇，不想说就别说。休了我，或者干脆杀了我都行。身为军侯之女，我实在没脸面回去，要不你就当帮我个忙，送我去见孟氏祖宗罢。”?
陆肇沉默，脸色忽白忽青，显然压着怒火。
孟星澜见此，十分理解，笑笑便转身回里间，打着呵欠道：“相爷邀我去内院好几回了，说那里守卫更严，也安静，适合我调养。”
她说的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陆肇的心上。
只要她住进内院，他们夫妻就再无可能，孟星澜从不在乎名节，不会跟他解释哪怕一个字。很明显她和裴相的牵绊更深，他们还有共同的秘密！
陆肇没脾气了，他头晕目眩，惶惶然不能自已??，小声抽着冷气呼吸。
“蓁蓁，不要离开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天塌了，他可以带孟星澜隐居；可如果她再也不要他了，他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又如何？毫无意义。
他本就不是心怀天下的人，孟星澜用最决绝的方式逼他，他还能怎样？
而且她已经猜出来了。陆肇在心底劝慰自己，是她猜出来的，不算他出卖听风。
时机成熟，收网。
孟星澜终于把来龙去脉了解清楚，现在她成为牌局上筹码最多的人。
看过听风的底牌，又知晓裴相的意图，两者一关联，很容易推算出：她成了破解他们同盟的关键。
她是唯一能指证裴相身份来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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