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局官开场就把话同她说得这么明白, 是完全没给她转圜的余地。换句话说，他并没有将她看在眼里，连做戏都懒得做。
时苒收了脸上的笑, 沉声道：“局官莫要同我开玩笑, 颜织造今日才为营造所的事特地寻我过去面授机宜。他老人家事忙好清静，不至于亲自操心才区区九百两的生意吧？”
程局官似是完全没听出她的弦外音：“颜织造他老人家怎么打算的，我管不着。这一千两是总织局拨给我的, 你看不看得上就是这么多。”
时苒一语不发，往外走去。
程局官这才有些慌，追问道：“你去哪？”
“我去总织局问问, 圣旨钦定的营造所为什么只有九百两银子的拨款？他们这九百两银子是怎么算出来的？”时苒答着话打开了门。
程局官忙来拦她：“唉唉唉，我跟你说了一千两，你怎么听不懂似的？回来回来！”
时苒侧身望去，见程局官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塞进之前的信封里又递了过来。
时苒盯着信封好一时都没有动静。
程局官更慌了：只为区区一百两银子就要闹到总织局里, 这是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 胆小怕事的女人吗？这丫头头怎么这么铁？她真不怕得罪了自己，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对了, 差点忘了，这是个女人, 在织染局真有干不下去的那天，她还可以回家嫁人。大意了大意了……
程局官目光在时苒穿着大袖罗衣的身段上一溜，便见时苒猛地一抬眼，直直望着他：“真只有一千两？”
“真只有一千两！”
时苒接着往外走, 程局官真的急了：“你还往哪去？银子在这呢，你真不拿？”
时苒气愤道：“一千两银子够干什么？我今天必须去总局找个说法！程局官您别拦我，这也太欺负人了！”
程局官差点被她逼出一身的汗：今天若真叫这丫头去总织局闹上一场, 她不想要前程，他还想安稳待着呢！事情传出去，这丫头被人笑话说不懂官场规矩，他这个做上司的也至少要落个驭下无方的名声。必须拦着她！
程局官简直是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时苒劝住，答应不再去找总局的麻烦。
这丫头也不是白答应的，程局官情急之下许诺她，北边那几座房子修缮费可以并入织染局的修缮费，月末归入总帐核销，不用从她这一千两的拨款中扣除，还把杂物房里那几块用来修大件的好木料也许了出去。
就便如此，时苒临走前还哭丧着脸：“程局官，我们营造所本小利微，总局不待见我们，只给了这一点点银子，您可要帮帮我们。不然的话，厂子办不起来，咱们俩怎么跟颜织造交差呢？”
程局官想说，营造所是你管的，颜织造单独交代的也是你，任务完不成，不好交差的还是你。我只要织染局的其他任务完成得漂亮，别人也怪不到我头上。织染局这些年开起来又关上的厂子还少了？
想想她刚刚那难缠的拧劲，程局官把话咽下去，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去忙你的吧。”
出了程局官的值房，时苒的神色恢复正常，瞥见周大人和他侄子，微微点了个头。周大人居然面色僵硬地也点了点头，时苒不及多看，三个人错身而过。
张板子迎上时苒：“营造，您还有什么让我帮忙的地方吗？”
时苒有些奇怪：“你不去做自己的事吗？”
张板子讨好地笑着：“是师父叫我来看看，说您这里事情肯定不少，要我来看您有没有什么忙要帮的。”
这怕是他自己的主意多些吧？刘高手哪里说得出这么软的话？
时苒这里的确有不少事要做，她向北边程局官圈出来的那几间屋子走去，问他道：“你知道哪有好的泥瓦匠吗？”
“知道，您的场地已经批下来了吗？”张板子问她。
“对。就是北边的那几间房子。”
“北边的啊？”张板子步子慢下来：“那怕是不止要请泥瓦匠喽。”
“那还要请什么？”话音刚落，时苒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已经到地方了。
“这工程，的确不小啊。”时苒望着连房顶都长了茅草的这几间房子，喃喃道。
…………
清河坊，苏宅
住在苏家的四个女人平常很少在一起吃饭，除了时苒因为上工较晚归家之外，还有就是苏晴娘，她到杭州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成天早出晚归的，比时苒回得还晚。
但今天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待在前院里，让刚刚下工回来的时苒吓了一跳：“怎么都在这挤着？”
“还能为什么？来，我问问你，你今天新官上任，当得怎么样？”苏晴娘拉时苒坐下，似是要长聊。
时苒本想跟以前一样，顺口敷衍两句，但视线扫到桃花，改了主意，将自己只拿到一千两银子的经费，程局官还要抽一百两，还有只被分到几间破房子的事说了。
“我早就猜到，那些老不死的要憋坏。”苏晴娘一拍石桌，怒道：“那你就这么认了？”
槐花也劝道：“这点银子能做什么，怕是连他织染局自己的机器都换不完。二妹，要是你干不了，不如咱们回来接着卖咱们的织布机吧。”
桃花则问她：“姐姐，你没答应程局所抽他的银子，他会不会记恨你，到时候不给你办事？”
没等时苒说话，苏晴娘快人快语：“桃花妹子，你替你二姐担什么心，她心眼多着呢。你没听你二姐的意思，不止那程局官没抽着银子，还倒填了她一批木料和营缮费？要是真恨她，还会给她东西？”
桃花可不是跟槐花一样，三言两语就能叫人说服的姑娘，时苒不得不安慰她道：“放心吧，程局所没时间恨我。我今日给他列了份支出帐，督着他再给我要一万两银子回来。他现在躲着我还来不及。”
这回连苏晴娘都被她惊住了：“你可真敢要，真以为那群酒囊饭袋会给你要银子建厂？你不会真在做这个梦吧？”
见她面上又是那副微微含笑的模样，思索片刻，恍然大悟：“这一万两银子就是个拦住他向你伸手的说头，你根本没指望他会帮忙，好一个以进为退！”
时苒道：“不过是不想那些人时常来找我的事，哪有你说得那么厉害。”
苏晴娘笑道：“我就想不出来这一招。本来我还有些担心，你若遇到些难题，我好给你参详参详，现在么，我还是趁早歇了吧。”
时苒忙赔笑道：“苏姐姐，你饶了我吧。昨天忘了同你商量，我这里还真有件事请你帮忙。”
“什么事？”
“前些日子，我不是寻了一批青壮送去厂里学木工了吗？你明天叫那些人到织染局来吧。”
“可那些人才学了半个月，他们当中学得最好的，也就是车个圆轴，能帮你什么忙？”
“先送去吧，我自有安排。”
“等等，你寻颜织造献上织绸车第二天，就招了这么些人来。该不会，你早想到今天，有意安排他们进去的吧？”苏晴娘眯起了眼睛。
时苒被她看得，脸竟有些臊红：“苏姐姐，你想多了。”
“对着你，我觉得我想得不够多。”苏晴娘磨了磨牙：“你还布置了什么后手，一次都交代了吧，趁着大家都在。”
时苒：“……”她就是习惯性多想一些，哪会知道颜织造突然这么大方，就让她把这些人都用上了？
“苏姐姐，你怎么说得我家二妹像在琢磨阴谋诡计？不就是几个木工学徒吗？就是织染局不用，咱们的织布机厂也用得上。”槐花看不得时苒窘迫，不乐意了。
“苏姐姐，你还是先别问这些了。没听二姐说，她手上拢共只有一千两银子吗？这点银子远远不够造织绸机的，咱们帮着想想办法吧。”桃花也来解围。
苏晴娘撇了撇嘴，气道：“你们姐妹三个一条心，就我是恶人，行了吧。我还没说两句，你们就护上了。你们多能干，我可不敢□□们的心。”
时苒姐妹见她真生气，少不得又哄劝了她一会儿，引得她转怒为喜方罢了。
一顿饭过后，苏晴娘就忘了自己刚说的话，催着时苒说，她那钱准备怎么花。
谁知时苒刚开口，她又差一点把自己急死。
因为她说：“我准备先花一百两把那房子修修。”
“多，多少？”苏晴娘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一百到两百两。”时苒给她算帐：“那几间房子破归破，可我量了量，每间房子至少长三十丈，宽二十丈，高也有十丈。请人打扫是小钱，关键是有几间檩子烂了，我预备换几根松木檩子，将那些烂瓦也都换了，换成上好的朱红三曲瓦，再铺两层厚油毡，毕竟这几间房要存放木材，防潮是头一等。再者，把房子里里外外粉刷一遍。朱漆白浆粉也要银子……”
“等等等等，”苏晴娘真的忍不住了：“仍然换檩子换瓦我都能理解，可现在这个时候了，还粉刷什么墙？你本来就只有一千两银子，还不省着点用？”
时苒道：“苏姐姐，你是做生意的人，难道不知道，‘钱不是省出来，钱是用出来的’的这个道理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
苏晴娘心烦意乱，忽然看见时苒眼底的那点笑意，顿时一个激灵：“等等，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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