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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兮文学 > 三尺青峰气 > 第十五章 不愧屋漏
 
  曹学儒一袭素白衣裳,在眼前读书人随手唤起的翻书风中,缓缓飘拂摇荡。

  这位千万年前的远古女修,如今,竟然破天荒的有些拘谨。

  “吴明阳,你到底是谁?!”

  曹学儒微微有些破音,扼腕间神色肃穆地问道。因为在她心目中,一个心存必死之志,宛若行尸走肉的儒家圣人,再怎么看也不该有如此蓬勃的文运!

  此刻,这位举手投足间都能引来异像纵横的读书人,像是回答了天底下最容易却也是最难回答的一个问题,干脆果断。

  “我是吴明阳,是个读书人.......”

  吴明阳话音落下,方才平息了的春风再度喧嚣,更是在无形中汇聚出一副光阴流水图。

  画卷外的二人,走马观花。

  画卷内的春风独行千里。

  一缕春风,

  有时会幻化成一位读书少年负笈求学时的足下风,

  有时也会成为这位读书少年忙于折页时的翻书风,

  有时则是停留在读书少年袖笼间,与其肩头明月,遥相呼应。

  总之,春风能够幻化万物,但是读书少年最终长成如今儒士。

  曹学儒缓过神,努力平息下自己心湖间如同窗外罗泪江一般,泛起的涟漪波澜,

  “好一个吴明阳,好一个后生可畏!你这等出彩的人物,即便是放在千年万年以前,都是能傲立山巅的人物!倒是我小觑你了!”

  收敛起一身文运的吴明阳,笑了笑算是当作回应,掸一掸灰尘,又一次盘坐在蒲团之上。

  曹学儒也一并跟着再次落座。

  第一道黑玉玛瑙落子后,双方继续手谈。

  “吴明阳,为什么?”

  “嗯?”

  “你这样文运通天的儒家圣人,为什么一心求死?你们儒家不是有句话说‘心如花木,向阳而生’?以你的修为,真的想活下去,四座天下加起来能让你束手就擒的人,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一掌之数,为什么?”

  被眼前少女如同质问一般的言语下,

  那位平生好似算无遗算的吴明阳,有些失神,怔怔道,

  “心如花木,向阳而生吗?挺好,挺好.......”

  这一瞬,在这位文运惊人的儒生心湖间,

  有一位年芳二八的女子身形凝聚,

  那是一位喜穿青衣绿袍的清秀女子,

  也是一位嘴巴里含了颗山楂,非要手里再拿串冰糖葫芦的爱甜女子。

  忽然间,波涛四起,女子身侧多了位陌生人影,

  而在两处比肩而立,仿若举案齐眉的人影外,有一位冬雪独坐乾阳城的读书人,双目充血,远远相望,近乎癫狂......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吴明阳左手握拳,轻撑额头,有些无奈道,

  “曹姑娘,心如花木一事,对我而言,本就极为奢侈,故而是没有向阳而生的道理的。”

  这位算是听了吴明阳肺腑之言的曹学儒,哪怕是活了上千年,辗转经历了无数世,都是只求修为之上更进一步,并没有过男女情愫的她,颇有些不解,但又好像理解了。

  正如世间情动,毫无章法一般,有时候的顿悟和感同身受,不一定要曾经身处或是假装身处:譬如瞧见一位乞讨老人时生出的怜悯,又或者是遭遇丧夫的未亡人时生出的同情,都是能够感同却不必身受的。

  “因为你吴明阳了无生志,一心求死,所以你就自作多情地把三教对那个棋盘少年上千年的压胜亏钱,统统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大袖揽清风的读书人,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姑娘自开悟以来,可曾发现过一桩有趣的事?”

  吴明阳神神秘秘地小声说道,姿态像极了平日里教授学童时循循善诱的模样。

  “什么?”

  “自从我吴明阳入主小镇的十年以来,小镇里所有的少年孩童,多多少少都被人以各种方式结下因果,算是一桩桩幕后人的押宝。”

  “嗯,这个我清楚,就像叶庆之,陈若渝这些,甚至更早的董诚凯之流,皆是如此。”

  “那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既然早早地入了这必死之局,都在等着瓜分我的文运修为,倒不如顺水推舟,替这方压胜下的小镇,去偿还那位少年该有的亏欠。”

  说到这里,曹学儒身前的那位白袍读书人,竟然还能笑的出来,笑得极为洒脱放肆.......仿佛这个必死之人是她曹学儒而不是他吴明阳!

  “所以你打算用自己这一身的气运去填补那位被压胜之人上千年来损耗的气运?避免他破开封印时抓取小镇孩童,填补自身是吧?”

  “可是他们凭什么推测你吴明阳一定会死?还会死的那么心甘情愿?或者说,你吴明阳,根本没这个职责和理由去死!”

  待到曹学儒话音落下,那个大袖轻笼的读书人,将手中最后颗白玉玛瑙子落下,正中天元。

  随后,这位读书人缓缓站起身来,

  独自一人走到窗边,是那个被惊蝉巷一位少年倚着听了无数堂蒙学的窗边,

  这位小镇十年来唯一的先生,

  就用这样一双清瘦的双手,慢慢摩挲过这片被依靠出痕迹的窗沿,

  “君子不欺暗室,不愧屋漏”

  在这位读书人不日即将散道于天地间的时候,这位已然是儒生的读书人想起了多年前,自己那位被冠以“后圣”的先生,每每说起世间教书匠和先生的区别时,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好似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先生了。

  不过在读书人心里,自己那位先生确实是世间少有的好先生。

  “世间哪有什么传承往圣绝学的教书匠?全都是愿意耐下性子和善意,去好好缝补人心破损处的修补匠。”

  “这种人,无论是教书匠还是先生,皆是能映照出诸天风采的一汪井水,大日高悬在上,大月昭昭难下,正是有了这种人的存在,谁都可以于井口望井底,不用去担心曜日刺眼,不用去害怕圆月冷清。”

  “如此一来,岂非大幸哉?”

  “而我吴明阳,教书授课马马虎虎,可还是愿意去做那人心世道里的缝补匠!”

  ......

  单手撑地,曹学儒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倚窗而立的那个读书人身侧,望着窗外江流,轻声问道,

  “你吴明阳都有这通天本事了,那一轮明月拿去就拿去,有和我知会的必要吗?”

  “这天底下的儒家经书里,道理虽说有千千万个,但是决然没有我比你修为高深我就能对你于予取予求的道理的。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是有,我吴明阳也不觉得是对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位千万年前的远古女修,即便是在身侧读书人展露修为后,对他的态度也不过是从轻蔑变成了平等相待,而就在这一刻,年纪加起来大的惊人的曹学儒,第一次对身侧这位读书人,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佩,神色恍惚间回忆起某一世曾听一位大修士说过一句,

  “弱肉强食!”

  两番决然不同的言论冲击下,使得这位远古女修多嘴了一句,

  “如今的四座天下,如你吴明阳这般的人......多吗?”

  只听闻那袭白袍如雪的读书人,在和煦春风下,轻扣唇齿,

  “不多,但足够了.......”

  ————

  鸡鸣声已歇,

  被小镇门前车马声吵扰了最严重的,莫过于不足三两丈外的酒肆。

  往日里的这时,本应该由徐安忍擦拭大堂桌椅的活,今日却是落在了“很是无辜”的店小二身上。

  酒肆还没到开门做生意的时候,所以酒肆大堂里,除了几缕颇为侥幸渗入的阳光外,便是仅剩下漆黑一片。

  所幸的是,在老掌柜核对账目敲打算盘的柜台处,恰到好处地汇聚了七八道阳光,倒也能让老掌柜看清楚那本泛黄的账簿。

  “老头,徐安忍今天没来干活,怎么算?”

  擦拭了一把额头汗水的店小二,停下了手头上的抹布,仰起头,问道。

  老掌柜端了副专心账目的模样,连头也不抬地随口敷衍道,

  “有人替他请了一天的假。”

  “哦.......那工钱怎么算?”,店小二若有所思地思量片刻,疑惑道。

  “他今天的工钱不发,匀你一半。”

  听到老掌柜这般有些偏心的克扣,店小二不乐意了,啪唧一声坐到了桌子上,质问道,

  “凭什么?你这老小子不厚道!就发我一半?”

  听到这里,老掌柜似乎是来了兴致,算盘也暂时不打了。

  走下柜台的老掌柜,在店小二名义上擦试过的桌椅上,手指一抹,旋即冷笑道,

  “你擦的有他一半干净?”

  店小二汗颜,不出声。

  不过好在老掌柜此行的目标并不是这个喜好偷奸耍滑,最不守规矩但是却担任了天师府最大规矩的店小二。

  老掌柜踽踽独行片刻,来到了酒肆店门处,双手一推,

  嘎吱一声,店门应声而开。

  一座在小镇开了不知道多少个年头的酒肆,一位不知道在酒肆里打了多少年算盘的老掌柜,就这样,独自一人站在门槛内,望着镇门外的车马如龙,叹息道,

  “底子那么好的一个读书人,就这般落幕,可惜了可惜了.......”

  不知道何时撇了抹布,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的店小二,接过话茬,

  “装,接着装,我就最看不惯你们这种人,嘴巴上说的可惜吴明阳,暗地里押宝的还不是陈若渝那个小王八蛋?真要欣赏那个书呆子,你怎么不把算珠送给徐安忍?”

  老掌柜闻言,侧目瞥了一眼那个坐没坐相的店小二,有些唏嘘道,

  “你说你啊,好歹也是个中土神州龙虎山天师府的掌律祖师,怎么规矩在你身上看不到一丁点?莫非龙虎山的小牛鼻子们都和你一个模样?”

  “放你娘的屁,老子坐那掌律的位置,纯粹就是为了不被别人管着,你以为老子相当啊?”

  原本坐在门槛上的店小二,似乎仍觉得不太舒服,选择转过身,背靠在门框上。

  颇有些无奈的老掌柜,看了一脸无赖的店小二半天,最后只蹦跶出一句,

  “你好像不太喜欢徐安忍?”

  这一次,店小二是把双手叠放,枕在后脑勺上,慵懒地回答道,

  “还行吧,不过他太守规矩了,只是不喜欢,说不上讨厌,仅此而已。”

  “我好像没问你讨不讨厌吧,秦希言?”

  修道之人多以道号相乘,因此这是老掌柜鲜有的几次直接叫出店小二真名,无一例外,皆是于心有理。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听到那个好久没人称呼的本名,店小二摆了摆手,扯了扯嘴角。

  随后他站起身,拍拍屁股板,头也不回地望大堂里走去,

  边走边自语,

  学道三年,口出狂言。

  在学三年,不敢妄言。

  又学三年,沉默寡言。

  再过三年,无须多言。

  又过三年,静默无言。

  在学三年,无言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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