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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兮文学 > 暮云碧 > 第二十七回 煖寒会(10)
 
钟夫人听到那名削瘦青年的叫声,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赞道:“阁下好眼力!”裙裾翩跹,出掌却是连绵不绝。

兜罗绵又名兜罗毦,是一种生于兜罗树上的细棉,洁白纤软,如云似霜,佛家以此赞叹世尊软绵绵的佛手。兜罗绵手作为少林寺十大绝技之一,乃是少林派不传之秘,世所周知,钟夫人与其素无渊源,如何会使少林派的兜罗绵手?一时间场内与白衣雪同样感到困惑的,大有人在,甚至有人在想:“钟摩璧的老婆怎么会使少林绝技?莫非钟摩璧以前是少林派的,后来还了俗?”

殊不知钟夫人的娘家姓程,父亲是平江府当地一位有名的拳师,家境殷实。程老拳师为人豪爽仗义,不欺弱、不欺穷,口碑可谓极佳。钟夫人八九岁的那一年,家中忽然来了一名化斋的断臂云游僧人,程宅的管家见他衣衫褴褛,浑身酒气,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不禁大为嫌恶,对其厉声喝斥不止。正巧程老拳师在外访友归来,见状痛责了管家一番,并将云游僧恭恭敬敬请进家中,大张筵席,热情相待。那云游僧也不客气,将满桌的美酒佳肴,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

酒足饭饱之后,云游僧哈哈一笑,说道:“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抹了抹油嘴,便即扬长而去。

云游僧走后,家中的管家、厮役都是大摇其头,说此人不过是个混吃混喝的酒肉和尚,程老拳师听了,一笑置之。

其后数日,程老拳师早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这一天他与几位老友相约一起到城内的玉狮楼喝上几盅,巳时时分,他来到玉狮楼,不巧来得早了,几位老友都还没到,程老拳师便在楼下选了一个临窗的座头,要了一壶好茶,边饮边等。

他百无聊赖之际,却见不远处的街角,有一跛足老丐和一断臂老僧正靠在墙根处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老丐满脸污垢,浑身疮痂,此前在城中从未见过,而那断臂老僧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到家中化斋的云游僧。

他正欲起身上前与云游僧寒暄几句,眼前的一幕却又让他坐了回去。原来那云游僧与老丐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捉着跳蚤,不过二人捉跳蚤的方法令他委实大感惊奇:在一僧一丐面前不远处的地上,分别摆放着一个脏兮兮的钵碗,二人敞着怀,斜倚着墙角,食指弯曲,向着对方的身上凌虚而弹,口中各自喃喃地道:“跳子七个……八个……九个……”“跳子八个……九个……十个……”

跳蚤既小,又极其善于跳跃,二人手指连弹,以指上发出的虚劲,将对方身上的跳蚤,一一弹落到面前的钵碗之中,当真是神乎其技,令人匪夷所思。程老拳师一见之下,心中大奇,忍不住踱步上前检视,果见一钵一碗之中,均盛有十几个跳蚤的尸身。

程老拳师方知眼前的一僧一丐,实乃功夫深不可测的世外高人。他本是广结善缘之人,平日里最喜呼朋引友,见此奇人异士,若不好好结纳一番,岂肯甘休?遂将一僧一丐接到了自己的家中盘桓。程老夫人以及家人见了,素知老拳师广订杵臼之交,家中常年三教九流的宾朋不断,倒也不以为意。

如此过了月余,一僧一丐在程宅被奉若上宾,整日吃吃喝喝,再也不受饥寒之苦。这一日的酒后,那云游僧说道:“程老施主,我二人在贵府叨扰多日,足感盛情,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你有甚么要求,只要是我二人能够办到的,绝不含糊。”

程老拳师笑道:“二位乃是世外高人,光降敝舍,程某已是莫大的荣幸,怎敢还有他求?”

云游僧与跛足老丐相视一眼,微笑道:“无功不受禄。我们哥俩承蒙老英雄瞧得起,在你府上吃香喝辣,敬若上宾,倘若不传授点甚么,心底实在过意不去。”

跛足老丐也笑道:“正是,正是!若非如此,旁人岂不要在背后乱嚼舌头,说我二人不过是好佚恶劳之人、惑世盗名之辈?”

程老拳师见他二人诚心实意,便道:“那好吧,我有一名小女,叫作锦嫦,自幼嘛,却是喜武不喜文。二位若不嫌小女根器钝拙,教她一些防身的功夫,不知可否?”

跛足老丐哈哈大笑,说道:“老丐的功夫路子过于罡猛,女公子学起来只怕不太合适。崇明老友,你的兜罗绵手姿势曼妙,出手阴柔,不妨传授给女公子。”

程老拳师见多识广,听了大吃一惊,方知云游僧原是少林寺“崇”字辈的高僧,只是他武功卓绝,却断了一臂,着实令人费解。

云游僧沉吟片刻,道:“令媛今年几岁?”

程老拳师又惊又喜,道:“小女今年九虚岁。”

云游僧道:“好。明日日始,请令媛到后花园来,老衲在那里等她。”其后程锦嫦便跟着云游僧,戮力修习兜罗绵手。兜罗绵手作为少林寺的镇寺绝艺之一,掌法繁复,极不易学。好在一者云游僧兜罗绵手上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因而传授之时尽量芟繁就简,使之易懂好学;二者程锦嫦天生爱武,又是一副柔中带刚的性格,潜心修习,竟也小有所成。云游僧看在眼底,自是暗暗欢喜。

斗转星移,转眼过了半年。这一日的清晨,云游僧和跛足老丐来与程老拳师辞行。程老拳师大惊失色,说道:“不知老拙有何招待不周之处,但请指谪。”

云游僧道:“老英雄这是哪里话?我二人在贵府叨扰日久,也是时候离开了。令媛所习兜罗绵手,已有小成,日后须勤以自修,不可荒废了。只是我与她的这段缘份,休在外人面前提起。”

程老拳师应了,垂泪不止。跛足老丐道:“我二人孤云野鹤,散漫惯了,受不得羁縻,告辞,告辞!”

云游僧又叮嘱了几句,吟道:“聚散离合浮萍似,人生何处不相逢?”吟罢与跛足老丐携手飘然而去。

程锦嫦到了摽梅之年,经人说媒,嫁给了东南武林大豪钟摩璧,自此便在浮碧山庄一心一意相夫教子,江湖中的恩恩怨怨,从不过问。只是这些年来,她喜武厌文的性格却没有改变,当年崇明和尚传授的这套兜罗绵手,每日依然勤修不辍,未敢荒废。如此浸淫数十年,程锦嫦兜罗绵手上的修为,已是别具炉锤。

钟夫人心知此役关切重大,双掌翻飞,掌法灵动绵柔,姿势娴雅清隽,将数十年在兜罗绵手上所下的苦功夫,淋漓尽致使将出来,迫得枯荷左支右绌,一时难以抗御。她十指纤长,一双手掌莹洁如玉,使动起兜罗绵手,当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观战的众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消,无一不想:“少林派的兜罗绵手,倒似是为钟夫人度身定造一般,竟是如此这般相得益彰。”

掌影重重之中,枯荷只觉脸上蓦地一凉,钟夫人柔腻温香的手掌,在自己的面颊上轻轻划过,她大骇之下,足尖点地,身形向后暴退丈余,定睛瞧去,但见钟夫人笑吟吟立在当地,并未乘隙而进,手上一个明晃晃的物什微微晃动,竟是自己佩戴的银耳坠,不禁花容失色。

钟夫人笑道:“妹子,你的皮肤保养得真是好,改天教教姐姐,用的是什么法儿。”

枯荷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心知她这一掌若是使上力量,自己已然颅裂骨碎,命丧当场了,余悸未消之下,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钟夫人踏上几步,将手中的银耳坠递与她的手中,说道:“妹子,这般贵重的物什,可得收好啦。”

枯荷心下黯然,道:“小妹技不如人,今日栽在姐姐的手底,还有甚么话说?”

钟夫人道声:“承让。”一声轻笑,衣袂飘飘,站到了钟摩璧的身边,脸上笑容不敛。钟摩璧悄悄伸出手去,握住了钟夫人的手,方觉自己的手心冰冰的,满是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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