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还艳阳高照的杭城骤然下了场豪雨。织造府同其他一样, 旬日休沐，月休三天。今日这一场大雨，将时苒好不容易计划的一回出行也弄得泡了汤。
时苒站在窗前看了会儿, 就被槐花捧着热茶要把她往屋里轰：“快屋里来, 别顶着风头吹，这会儿凉得很。大夏天的，得风寒可不好治。”
时苒躲开她的手, 问她：“你听，外边是不是有人在敲门？”
槐花道：“下这么大的雨，谁会来呢, 你准听错了。快把这件衣裳披上。”又叹说：“杭州什么都好，就是动不动就下雨，东西不经存放就霉坏了，这个天气，又靠西湖, 你营造所的木头闷不坏吧？”
时苒道：“放心吧, 我跟在咱们的坊子一样，早在营造所每间厂房四角放了几瓮石灰吸潮, 除非屋顶豁个洞，不然坏不着的。”
说这两句话, 院子那头的月洞门有人敲门：“有人在吗？快来个人开个门。”
槐花嘀咕一声：“还真有人哪。”
姐妹两个站在窗户旁边，看新买来的小丫头荷穗冒着雨开了门，一个穿着蓑衣的人进了门。
“高四爷，您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槐花迎出去, 赶紧给他递张干帕子。
高四德接过帕子，草草撸了把脸，道：“还不是为了你那鼎泰丰的事。你知道今天鼎泰丰那边聚了多少人？”
“鼎泰丰终于答应给那些小丝户们放银子了？”时苒立刻想起那天她同木掌柜谈的生意, 高兴地问道。
那天时苒请木掌柜到营造所，她本想问鼎泰丰借笔银子好把营造所经营起来，被木掌柜拒绝后，她另外想了个主意。这主意自打在百花里住着的那段时日起，她就起了心，直到见到木掌柜，她试探性地问了问他。
杭州的几大棉纺大户已经陆续换上了新织机，如时苒先前预料的那般，新织机倍速于旧织机，棉布出货量骤增，价格降得很快，但价格降的速度比织布的速度慢多了，所以那些换了新织机的织户仍然比以前赚多了。承受棉布价格下降代价的，是那些还在用旧织机的织户。
此前一段时间，杭州城也有人在做新织机的生意，虽然弹簧比时苒用特制熟铁制的弹簧易断易变形，但去购买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但后边时苒将织绸机献给颜织造，并告诉他新式织机和织绸机的关系后，颜织造为了保守秘密，特意花时间敲打过那些丝户们，让他们不要琢磨织布之外的事，更不得泄露织布机的秘密。时苒他们卖织布机，本来就对织户们有所筛选，并不太担心那些人泄露秘密。
颜织造的手腕多使在那些敢仿制的人身上。
这段时间，那些换不起新织机，或者仿制新织机被颜公公整治的织户们日子自然很不好过。布匹价格下降一文钱，对有的家庭都是不可承受的难关。
时苒只是想将这行生意尽可能做久一些，没想把人逼到绝路。早在被陈寡妇偷图纸之前，她就在想，怎么帮助这些人度过这个难关。
“百十来个最多了吧？”槐花接过帕子，顺口猜了句。
“百十来个？这会儿打着伞在鼎泰丰外头排着队的，怕都有百十来号人了。”高四德说。
“这么多人？”槐花咂舌：“积洼的水怕不得有小腿那么深了吧？他们就这么泡在雨里？”
“不泡在水里还请上茶楼坐着？”高四德擦完脸，左右看看，才想起来说话小声些：“我说二姑娘，若真是每天都来百十个人借银子，咱们可撑不了一个月就要玩完。你跟哥好生说说，你下一步是怎么打算的？你怎么会突然同木掌柜提起借那些小丝户银子买新织机？”
没等时苒说话，槐花快人快语：“高四哥，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为着新织机的事，那些买不起新织机的丝户们把我们恨得什么似的。我们家二娘子在织造府干活，天天都要跟艮水门那群丝户打照面，若真不给人一点活路，哪天出什么事了你能负责吗？”
这话说得，高四德连连举手讨饶：“我的杨大姑娘，你可饶了我吧，我什么时候说怪过二姑娘？我这不是心里没底，来问二姑娘讨主意了吗？那你说，我担心得没道理吗？木掌柜答应向他们放贷，可是有咱们三花在里头做保呢。万一那些人不还银子，我们挣再多银子也不够填这无底洞，何况他们借贷的利息可都是我们在付呢，鼎泰丰白担个好名声罢了。”
跟木掌柜聊过那一回，时苒的思路越来越明晰。她请木掌柜为丝户提供买新织机的借款。但木掌柜说，借银需要抵押，杭州大小票号不少，若那些人有意问票号借款，不会到现在还没上门。他们没上门，要么是没有抵押物，要么，是舍不得出利息。
现在新织机的价钱已经回落到十五两银子，但仍然有很多人买不起。
小民重利，这世上固然有押上最后那点身家寻求逆风翻盘的人，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魄力问银庄借这么大一笔银子，尤其是在棉布市场急速动荡的现在。
所以，时苒回去同苏晴娘商量后便提出，那些人借银的利息她们三花可以帮助支付一半，就以他们的旧织机为抵押，不够的那一部分，由三花出面担保。
时苒跟高四德这段日子也很熟悉了，开玩笑道：“高四哥前段日子不是说你听了这些东西就头疼吗？怎么今日头不疼了？”
“这还用问？准保是贪财病治好了头疼病。”桃花的屋里，飞出这一句话。
姜益走前，特意将杨家的这三个小姑娘，尤其是桃花托给高四德照顾。只是桃花不喜欢他一身的市侩莽气，总看他不顺眼。
时苒就看高四德眼睛一瞪，似要回嘴，却运了运气，又转回头对她笑笑：“二姑娘，您再好好同我说一回呗。”
时苒道：“道理很简单，他们借了银子，是不是要问我们来买织机？织机的价钱里就有这些利息银子，咱们左手倒右手，怎么会亏？”
“你想得是不错。可万一那些人贷银子不来买织机呢？”
时苒道：“你说的这个，木掌柜他们早就想到了。那些织户来贷银子要写契约文书的，文书里规定的有，这笔银子只能用于买新织机，若是他们擅自挪用，那我们就只能官府见了。”
高四德抓抓脑袋，好半天又想出个破绽：“还有一点，万一那些人不还银子呢？我上回好像听你提过一嘴，这笔借款最长可以借一年呢。一年时间，变数太大了。”
时苒道：“放心吧，为了防止这些问题发生，木掌柜他们会到织户家和他们邻里做评估。想贷到这笔银子，他们自己必须是本地丝户，并以此为业超过三年以上。再者，他们可以用织出的棉布偿还本利，只要织机开着，就不怕他们还不上。若实在还不上，咱们也可以拉走织机卖给别人嘛。”
“啊？那我们岂不是还要帮他们卖棉布？”高四德忧虑道：“棉布生意可没那么好做，万一砸在咱们手里怎么办？”
时苒笑了，道：“那倒不会。我们只是为织户做担保，怎么充抵棉布，鼎泰丰自有办法。高四哥，布绢能做官吏的薪俸，怎么会是负担？你别弄得像咱们吃了大亏似的。”
这时，槐花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你们说那些当官的发俸，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在京里，我听说户部有时候还会向鼎泰丰兑银子发俸呢，说不定那些棉布他们也充作银子会兑给户部呢。”
槐花经常在外边出入，她的消息来源比时苒都还灵通。
高四德这下彻底没了问题，他是个坐不住的人，弄明白这些事后，看雨势渐渐停下来，他就吵吵着，说再去鼎泰丰看看情况，急火火地走了。
高四德走后，时苒也没了看雨的心思。
刚刚跟高四德的谈话，让她想到了一个问题：这笔银子，她们三花也作了担保，可是全程只有鼎泰丰跟织户在操作。万一鼎泰丰联合织户做手脚套他们的银子，他们就防不胜防了。
得有一个信的过的人去鼎泰丰盯着他们。
可她要去上值，苏晴娘坐镇三花主持大局，高四德不用提，槐花完全不是票号里待了一辈子的人尖子的对手，可除了他们，她还有谁能用呢？
不期然地，时苒想起了姜益。要是他还在，自己哪用烦恼这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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